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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十月》中篇|陈继明:芳邻(连载1)

芳邻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作家/陈继明

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甘谷县。曾长期在宁夏工作,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一人一个天堂》《堕落诗》《百鸟苏醒》,长篇散文《陈庄的火与土》,中短篇小说《北京和尚》《陈万水名单》《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》《蝴蝶》。

芳邻(连载1)

陈继明/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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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老家海棠是一个盛产懒汉的地方,房前屋后总能碰到一两个形单影只的人,低眉顺眼,缩在墙角,在没完没了地沉思默想。一看就知道是懒汉,他们唯一要干的事情就是沉思默想,似乎久久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沦为一个懒汉了,或者倒是在默默品味着自己身为懒汉的悠闲生活。当初我如果没考出来,很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员。我妈妈就经常说:“你娃福大命大,幸亏考了个学,要不然就和灰宝一个样。”

灰宝比我小十四五岁,和我侄子俊来是同一代人。灰宝是他的真名,也是外号。把两个字的音发奇怪一些,“灰”简化,“宝”拖长,就是外号。在需要亲切感的时候,再加上儿化音,灰宝儿。在我老家,称呼后面带着儿化音的,一般都是一些可爱好玩的小东西,比如杏儿、桃儿、枣儿、鸡儿、桌儿、盅盅儿、匣匣儿、瓶瓶儿、盖盖儿、求把儿、小小儿,男孩小时候没名字,直接叫求把儿。村里有女孩名叫秀儿,男孩名叫柱儿,这两个人后来长大了,一大把年纪了,仍然叫秀儿、柱儿,因为他们身上一直保留着讨人喜爱的性情。如果后来变得不那么令人喜欢了,甚至变成一个恶人坏人,儿化音就断断叫不出口了。由此可知,迄今为止,懒汉灰宝在村里还是很有人缘的。

在海棠,人们对懒惰一向持适度宽容的态度,倾向于把懒惰视作生理缺陷,近似于聋、瞎、哑、瘸、傻。老天爷让你做懒汉,这已经是你的不幸,别人自然没必要大惊小怪。再说,有几个懒汉在眼前晃来晃去,村子才像村子,有一种慵慵懒懒的古老气质。但是,灰宝家不幸在海棠村的柳树巷,柳树巷里有一个爱操闲心、视懒如仇的老人,八十一岁了,外号二乡长。论辈分,我和灰宝都该叫他二爷的。二乡长这个外号是他五十岁前后得的,一直叫到了八十一岁。从五十岁开始,二乡长当过十年村长,当时经常用大喇叭给全村人讲话,作风不能不霸悍,嗓音不能不洪亮。后来不当村长了,还是习惯大声说话,口气大得像印象中的某一任乡长,刚好他排行老二,大家就顺嘴叫他二乡长。有没有“二货”“二百五”“二”这类意思在里面?似乎是有一点的。外号叫久了,外号便成了名字。不知从哪一年的哪一天开始,儿孙满堂、生活富足的二乡长喜欢把家里的一把黑色的人造革沙发搬出来,放在柳树巷和菊仁巷的交叉口,半天半天地坐在那儿,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谈天说地。他口袋里总揣着儿孙们和女婿们孝敬他的中华烟,最次也是黑兰州,他自己抽,听他说话的人也抽,所以停下来愿意被他教训的人不算少。灰宝却从来不理他,他曾这样骂过灰宝:“小狗日的,我说你大不像狼小不像狗。”小时候我也挨过这样的骂。不知为什么,在海棠,“大不像狼小不像狗”这句骂人的话只适用于懒汉,听起来不温不火,却比“行尸走肉”“身上长蛆”“狗不吃的”这些话还狠,被骂的人心里突然会很伤心,几乎想自杀,仿佛平生头一次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位置,平生头一次发现活着不易。

“好吧,既然你老东西骂我大不像狼小不像狗,那我灰宝也就用不着尊你敬你了,惹不起躲得起!”灰宝这样想。那之后灰宝从柳树巷里出出进进时,便不再搭理二乡长。看见二乡长在路口,灰宝就迅速拉下脸,斜着身子快步走过去,然后再放慢步子。有时灰宝干脆舍近求远走另一条路,从柳树巷南端回家。

柳树巷北端西侧头一家是二乡长家,东侧的头一家是灰宝家,两家的院门都开在柳树巷内大约10米处,门对门,脸对脸。

我家在槐树巷,我家是槐树巷南端东侧第一家,堂屋和院门都面南,一出门就是横贯东西的菊仁巷,向东走上五六米,再向南,就是柳树巷。槐树巷和柳树巷故意错开了五六米,成为丁字路口,据说有堪舆学的用意。

我家和二乡长家关系更近,和灰宝家则是不远不近。我每次回家,总要尽早带着礼物去看望二乡长的。灰宝的爸爸病故十多年了,他妈妈一百岁年龄比我妈妈小两三岁,我叫她阿爷(阿姨),据说我吃过她的奶,但我很少主动上门看望她。可能因为她年纪还不算老,她也不是受到普遍尊敬的那种人,她的辈分也不算高。还有一个原因:我每次回到家,总会在第一时间见着她。她一听见我回来了,会一刻不停地跑进我家院子,一进门就喊:“虎鸣娃儿回来了?”虎鸣是我的小名,加上后面的两个字,是极为亲昵的称呼,她用这个称呼向大家表明,我吃过她的奶。她看见我之后,总会一边用手指头重重地戳着我妈的脑门,一边说:“这个老东西太有福了!”夸我妈的同时也夸了我,我们听了都高兴。她的言外之意我们也明白,无非是她自己命不好,养了个没用的懒干兽(懒汉的另一种说法)。我妈一高兴,就顺手抓一大把糖给她,比给任何人的都多。这样一来,也就等于我看望过她了。就算我想去专门看看她,我妈也会反对,我妈肯定认为她不配。为啥不配?因为她是“一百岁”。一百岁这个外号略含贬义,包含了傻、憨、笨、没城府、没心眼、没头脑等意思。正因为这样,才能活一百岁——好像活到一百岁是一个惩罚。

我和二乡长每次谈话,内容大体相似,我先汇报自己的情况,主要说成绩,有卖派(吹嘘,显摆)之嫌也不要紧。在什么刊物上发了什么作品,获过什么奖,出席过哪些重要会议,这些内容一定要细细道来,还要加以渲染,有些水分倒显得更为可爱,就像孩子向家长谎报自己的成绩,家长只是视而不见,心想,我娃至少知道饭香屁臭。再说我在外面的成绩不单是我个人的,更是永远在静候着佳音的村子的,老爷子听了自然高兴,老爷子过后再加一些水分讲出去,那就真是如花似锦了。村里不止一个人对我说,在中央台的《新闻联播》上经常看见我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我一听只好嘿嘿一笑。我参加过一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,《新闻联播》肯定报道过,我的面孔如果碰巧上了镜头,不会超过半秒钟。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。我也只能嘿嘿一笑,如果否认,反而让人家难堪。更别说,指不定我曾经这么吹嘘过。我汇报完,该二乡长汇报了。没错,他也是汇报,向我这个名声在外的大写家(写家即作家)汇报家乡的情况。严肃的程度不亚于正式会议。如果说我有义务报喜不报忧,二乡长刚好相反,他会愁容满面地历数近阶段村里的种种乱象,如:

“龙助的铁矿炸死了七个人,有三个是咱们村的。

“村里有几个人突然信了基督教,不信阴阳不念佛,忘记祖宗是谁了,每周的一三五六七在家里朗诵颂主诗,听起来怪里怪气的。

“女子娃都想方设法出门了,光棍越来越多,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光棍,全村共有十七个。三十岁以下的光棍还没算在内。”

每一次也一定会说到灰宝。

毫无疑问,二乡长是真心疼爱灰宝的。他们是门对门的邻居,他又是灰宝的爷爷,在他这一辈上刚刚出了五服,他对灰宝的爱和恨俨然是家长气派,大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。是家长,才愿意不怕你烦不怕你恨,时不时骂你几句。骂你是因为心里有你,对你还抱有希望。事实上灰宝的确不该是眼下这副德行,他上过一年高中,学习成绩不赖,老师说,他只要愿意下功夫,总能考出高分;后来辍学去广东清远打工,是砌墙能手,半年就学成师傅了;第三年就把一个漂漂亮亮的清远姑娘领回家,没办喜事没领证,直接过起了小日子。半年后那姑娘生了个女儿,又过了半年颠山(跑)了。遇上灰宝这样一个大懒汉,不颠山才怪呢。但是,一切都说明,灰宝这块铁,离钢不远。

“没办法,懒病无医。”我说。

“不,只要找到病根子,总能治好的。”二乡长说。八十一岁的二乡长信心十足,声音洪亮,令他身后的窗户纸都在微微发颤。

“想办法把这个娃娃打救(意近搭救)一下。”二乡长对我说,又像是自言自语,一边说一边抬起头,目光看向灰宝家那边。

“这次我找他谈谈。”

“你是大写家,你肯定能帮他。”

我以一笑替代谦虚。

选自《十月》,2014年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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